這泰迪身材矮小,偏生成一顆奔騰不寧的心。朋友留下的遛狗繩才拿出,它便已繞著我腳踝打起轉來,像只嗡嗡不止的小陀螺,繩環未及套上項圈,身子倒把自己纏住了三圈不止。繩扣“喀嗒”一響,它如同得了令箭,朝門縫外噴薄而出的那道光亮猛沖。
門剛開半扇,便覺手上一股向外的力道猛地一拽,好似那繩子另一端捆著一顆射出的炮彈。我踉蹌著跌撞出門,它四只小巧卻有力的爪子噼啪踏著人行磚道,細碎爪聲急促如驟雨初降。小小的身軀一忽兒向前猛扎,一忽兒又頓住步子,驚懼地對著道旁一截樹影狂吠起來——待那“巨獸”紋絲不動,它又壯著膽上前嗅嗅,繼而得意洋洋,倒仿佛征服了什么龐然大物。
遛狗繩終是繃直了。掌心被這股生拉活拽的恒力緊勒著,勒出一道淺淺的紅印。它只顧昂首挺胸向著前方奮力前行,小身體繃得筆直,似乎拉的不是我這個大人,而是一架沉重雪橇,非要叫這城市街道給它讓出道路來。我半是無奈半是好笑地被它扯著前行,它棕色的卷毛在傍晚光下閃動著微光,像一團躍動的火苗執拗地在前面開道。
路遇熟識街坊,驚訝盯著這根緊繃的弦:“呦,這是小狗遛人呢!”話音未落,偏生它又在燈柱下止步,鼻頭緊貼地面,寸寸探尋,仿佛那冷硬水泥地里埋著通往黃金國的密碼。它尋寶般逡巡不去,我便被它勒令暫停,僵持在那兒。待它終于失去興趣,猝不及防又是一個沖刺,我差點又給帶倒。這小軀體所爆發出的蠻力,令繩子震顫不已,像在竭力彈撥一弦我無法駕馭的音階。
它那尾巴此刻卷得緊,豎成一個得意的句號,向上翹著。每次回頭一瞥,那濕潤的眼珠在暮色中倏忽一閃,仿佛在得意地確認我這大塊頭依舊被它馴服在繩子的那端。
歸來之時,它沖鋒般的勢頭終于耗盡,步子緩了,繩子也隨之松動下來,不再是一條繃緊的弦。燈光下,我掌心那道被狗繩勒出的深深紅痕鮮明如火;它在身旁亦步亦趨,毛發沾著草屑,像凱旋歸來的小將軍,驕傲而疲憊地拖著自己的影子。
那幾日的傍晚,是被一根細繩緊緊勒住的時光。它在前頭奔跑沖鋒,是唯一的方向。小小的肉身迸發出的牽引之力,頑固地、甚至有些不講道理地將我從書桌前、從沙發里拉起來,扯進流動的風和變幻的光里,扯進那條活生生的街道上去。我被動地交出方向權,任由一團小小的、火焰般的毛球帶領我穿過被日常腳步踏得稀爛的黃昏。
朋友將它接走,繩索松脫的那一刻,掌心徒留一道迅速褪去的淡紅印痕。如今推門散步,手中空落,再無那細小卻蠻橫的力道猛地將我向前一拽。人行道上只有我一個閑蕩的影子和被風刮動的落葉。原來真正被遛過的,是那些個心被勒出紅痕卻渾然不覺的黃昏;原來被一根細繩牽引著闖入喧嚷世界的沖動如此珍貴,像風卷過空蕩的掌心,只剩灼燒過的微痕供人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