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鄉間,一架扁豆,與青磚、黛瓦、粉墻、老井、木橋、桑竹、籬笆、炊煙一樣,是尋常風景。母親愛種扁豆,一年一年,在她的精心呵護下,門前的一架扁豆,四季如畫。
進入立冬,從綠瀑似的籬笆上,挑出一串串紫扁豆,宛如古代美人的蛾眉。故而,它在鄉間有一個好聽的名字:蛾眉豆。令人驚喜的是,扁豆成熟時,花兒怒放不止,風吹過,宛如紫蝶翩舞,花香襲人。
該摘扁豆啦,不然就老了。
隨著一輪鮮紅的日頭升起,毛茸茸的霜花化盡,扁豆架濕漉漉的,籬笆之上紫煙輕籠,令人陶醉不已。再看扁豆,宛若一枚枚紫水晶,美麗至極。
欣欣然,采下扁豆,當時間一長,香汁染了一手。待竹籃滿后,拎向水埠頭,一邊淘洗,一邊去筋。水中扁豆,半沉半浮,宛如水月,玲瓏可愛。香氣,立即引來了一群小魚,它們張著圓嘟嘟、粉嫩嫩的小嘴,搶食水面的漂浮物,別有一番情趣。
灶火紅,炊煙白,母親系上藍布圍裙,開始了烹調。
一家人最愛吃的,是燉扁豆。“嗤啦——”將一片片五花肉拋入冒煙的砂鍋,頃刻爆出了油。見狀,母親呼啦一下將扁豆倒入,不停翻炒,直至出水。接下來,添入食鹽、陳醋、蒜瓣、老姜,慢慢燉,將美味的嬗變交與時間。那香氣喲,彌漫了一屋子,惹得肚子里的饞蟲直鬧架。
晚餐時分,一盞橘色的小燈照著灶臺,鍋旁圍滿了一家人。窗外漆黑一片,寒氣籠罩村莊,憑著一灶粉霞似的灰燼,屋里溫暖如春。扁豆在鍋里滋滋而響,家人的筷子七起八落,將美味燙燙地送進嘴里。
孫犁先生曾在《扁豆》一文中介紹了一種叫“扁豆魚”的美食做法:“煎時先把扁豆蒸一下,裹上面粉,謂之扁豆魚。”在我的故鄉,此菜又叫“扁豆鲊”,在做法上,與文中的略有不同。母親會將洗凈的扁豆置于鍋中蒸熟,裹上糯米粉和辣椒粉,將它放入干凈的壇子里,將之密封,發酵一個月。當啟開壇蓋,頓覺香氣撲鼻,讓人禁不住流口水。發酵好的扁豆鲊,隨便一炒就很香,口感筋道,香辣帶酸,是佐飯的佳肴。
剩下的扁豆,母親會用來做干扁豆、扁豆醬。干扁豆的做法簡單。將洗凈的豆莢,先用大鍋煮熟,撈起,抬至屋頂晾曬。藍天,黛瓦,粉墻,朱窗,紫莢,構成了一幅色彩明麗的民俗畫,真好看!不久,豆莢風干了,薄如紙片,輕若刨花,“唰啦啦——”將它們捧起,輕輕裝入陶罐,貯存起來。食用時,用溫水泡發,用它們燒五花肉再好不過,葷素互滲,不油不膩,好吃得不得了。
該制扁豆醬了。將扁豆煮熟,倒入石臼,咚咚搗成豆泥,掏出,攤在蘆席上晾干。陽光泛金,蒼黃的蘆席上,仿佛臥了一抹薄薄的紫云,真養眼!待豆泥風干了,添加酵母、生姜、精鹽、白糖、蒜泥、辣椒,攪拌均勻,裝入荷葉壇,封存三五日,即可取食。此醬,咸里帶甜,香中含酸,用它佐食,十分開胃。凜凜晨昏,取一碟兒扁豆醬,蘸著吃面食,直吃得腦門冒汗,暖心極了。
一年一年,品著母親的扁豆,我們長大了,紛紛走出了家門,走向廣闊的天地。然而,不管走多遠,也走不出母親溫暖的目光,異鄉的夢里,總是索繞著一縷縷扁豆香。
眼下立冬,我多想迎著裊裊炊煙,向著朝思暮想的老家走去,門前的扁豆架下,站著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