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地是莊稼生長之土地,承載著我們的家園,承載著我們的生活,承載著我們的過去、現在和未來。
家鄉田地不多,但分布很廣,一片連著一片,一片有一片特定的名字,從南到東到北到西有龍斗坑、新港坑、石狗公、沙土、月娘石、公子、蟻仔墳、境莊洋、嶺仔、潘宅寮后、后溪、墓欄、霧露洋、筍文、彎坵、下塘坑、通時、坎頭坡、大石頭、弄樹乾、犁坑,不一而足。輕輕呼叫著她們的名字,仿佛走近那一片片田地,一種親切之感便油然而生。
于今,有相當一部分村民,特別年輕一代雖“身在此山中”,卻“不識廬山真面目”,簡單認為給田地起個名字,只不過是為了好認好叫而已,是一種象聲符號。殊不知,歷經“明查暗訪”,更是一種地方文化元素符號,她們一個個名字背后竟隱藏著一段段傳奇的故事。
不妨先說說“霧露洋”。霧露洋位于家鄉村前,有200多畝,時常霧氣彌漫,一年四季晨早,野草、農作物的葉子上掛著一顆顆晶瑩的露珠,因故叫做“霧露洋”。由于長期受霧氣露水的滋潤,這片田地常年潮濕,即使天大旱,家鄉其他片田地農作物葉子被曬蔫,甚至枯萎,這里農作物還依然蒼翠,長勢很好。
那年,嶺南師范學院歷史系考察組與雷州市文化局領導蒞臨我家鄉搜集有關民間石狗軼事,我陪同走訪了村中的幾位老人,從一位老者言談中才了解到“石狗公”這片田地名字的由來,撩開了這片土地的神秘面紗。曾經,這片田地上矗立著一尊石狗雕像,一個成年人般高大,威武彪悍,乃家鄉石狗群雕中的龐然大物。破四舊時,不知何人拆除了這尊石狗雕刻,石狗也不知去向,湮滅在蒼茫的歷史煙云之中。因為這片土地有石狗做標記,所以名曰“石狗公”。
又說“大石頭”。這片田地土層不足一犁之深,并且挾裹著大量的黃皮小石子,許多大石頭還裸露出地面,土地貧瘠,農作物不喜歡生長,十有八九年歉收。薄薄的土層下是重重疊疊的玄武巖,“大石頭”著實名不虛選。這片土地的玄武巖石肉細膩、光滑、堅硬,又沒有蜂窩,是建造房子的好石材。于是,村民就在這兒挖掘、打制石材,大大小小、深深淺淺的石窟遍地都是,后來搞田園化建設才被填平,可遺址痕跡還清晰可見。家鄉大多石房,石材都是從“大石頭”采集的。村民安居條件的改善,住宅從簡陋的土坯房到精美的石頭房子的嬗變,“大石頭”立了頭等功勞。
“犁坑”屬于狹長地帶,狀如一把犁,遂取此名。更為稱妙的是,祖先又依據犁的構造和形狀,把這片田地劃分為三段,分別稱之為“犁坑頭”“犁坑肚”“犁坑尾”,開合自然,妙趣橫生。
再者,“月娘石”,因其有一塊形似半邊月亮石頭而得名;“下塘坑”,由于地處低洼,兩邊是高坡,宛若一口水塘,遂冠名;“坎頭坡”,這片坡地呈二級地勢,下面是低坡,上面是高坡,中間橫著一道坎,名字由此產生;“龍斗坑”“新港坑”“境莊洋”“潘次寮后”等,因為這些田地毗鄰其村,故而依村名命之,易懂易記易認。
還有,墓欄、通時、弄樹乾、筍文、公子、蟻仔墳、彎坵等,只會直呼其名,不曉得其淵源,所謂是“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也。這些田地的名字,有待日后繼續深入探究。
不難看出,田地命名大多都是依據地形地貌、文物物產、地方文化等對號入座,朗朗上口,不僅意象美,而且意境也美,神形兼備,折射出祖先豐富的想象力和過人的智慧。更可貴的是,從中可以深深地感受到祖先敬畏田地,親近田地,珍愛田地的那一片初心和癡情。
五百多年前,祖先舉家遷居故土,安家落戶,生兒育女,開荒墾地,種田打糧。隨著人口的增長,開拓的田地也越來越寬,一片又一片。田地多了,為了便于把它們區分開來,以免“張冠李戴”,祖先像給自己兒女取名字一樣慎重認真,再三思量,反復推敲,一片田地取一個名字。個個名字名副其實,又響當當。鄉親每次呼喚著那一片片田地的名字,仿佛聽到她們甜甜的回應,仿佛看到她們燦爛的笑容,滿腔熱忱地走過去,又一次幸福地與她們緊緊擁抱在一起。
鄉親們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在這片片田地上揮灑汗水,辛勤精耕細作,種植水稻、番薯、花生、玉米、辣椒、甘蔗等,小心翼翼侍弄莊稼,視田地為心肝寶貝,親切又親密,疼愛又呵護。這一片片田地也不虧待“苦心人”,予他們豐厚的饋贈,給他們飯吃,給他們衣穿,給他們房住,養活了一代代家鄉子民。一來二去,鄉親們與這一片片田地結下了至真至誠的深厚情緣。這一份情,這一份緣,流淌在他們血管里,鐫刻在他們的骨子里,凝固在他們的心里,成為了他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田地有了名字,給老百姓耕作帶來了便利。集體化年代,每天生產隊隊長都要安排當天工種。天麻麻亮,隊長大人就站在生產隊隊屋前,大聲地喊:今早全體社員到月娘石割稻;今早全體社員到通時種豆(花生)……社員一聽了然,知道了去向,不約而同地出工,浩浩蕩蕩地奔向目的地,又開始了新一天熱火朝天的生產勞動。直到現在,承包田地的老板雇工干農活,只要說出田地名字,村民奔著名字而去,熟路熟土,不會因走錯方向而誤時誤工,大大提高了勞動效率。這一片片田地的名字,陪伴著一代又一代的家鄉人,度過了幾多風風雨雨,迎來了多少個春華秋實,成了鄉親們一種工作指令,一種勞動生活,一種情感“尤物”。
母親曾是生產隊副隊長,一輩子都與這片片田地打交道,與田地有著割不斷的情結,倘若一天雙腳不踐踏著田地,雙手不撫摸過田地,鼻子聞不到泥土的芬芳,身體感受不到田地的溫度,心里就怪癢癢的,渾身不舒服。她常常告誡我:“我們是田地的兒女,田地是我們的衣食父母。只要你愛惜田地,善待田地,人勤地不懶,田地不會欺騙你,它就使勁給你長莊稼,日子才會過得殷實?!蹦赣H的話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心上,使我對這一片片田地心生敬畏,多了幾份摯愛,多了幾份眷戀。
參加教育工作之后,一有空暇,我就走進田野,親近那一片片田地,輕輕地呼喚著它們的名字。此時此刻,祖先那披荊斬棘開墾荒地的場景,鄉親們面朝大地背朝天艱辛勞作的情形,一幕幕浮現在眼前,令我感慨無比,淚水止不住地在眼眶里直打轉轉。
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著淚水,因為我對這片土地愛得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