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船橫在岸邊,像一條擱淺的鯨魚。
船身傾斜著,半截浸在渾濁的水里,半截曝曬在猛烈的陽光底下。油漆早已斑駁脫落,露出木頭的原色,幾處修補的痕跡像補丁一樣顯眼。船尾的柴油機早就啞了,如今成了水鳥歇腳的地方。甲板上的透氣管也已銹爛、滲水,水里還有幾尾調皮的小魚游來竄去。
老船工高佬德與這艘渡船,似乎有一種莫名的牽連。這牽連并非繩索,亦非契約,卻比繩索更韌,比契約更牢。
每天清晨,天還未亮,高佬德就提著馬燈來了。他總是先圍著船轉一圈,之后用粗糙的手掌拍拍船幫,摸摸船板。緊接著,便拿起葫蘆瓢舀水。他說,渡船老了,接縫處總滲水,每日都得舀上好幾回。舀完水,高佬德便蹲在船幫上抽水煙筒。他吸一口,煙筒里的水便咕嚕咕嚕地響,像是在訴說著通明灣的故事。
正午的太陽把甲板烤得發燙。高佬德便鉆進駕駛臺,駕駛臺里悶熱得像蒸籠。舵輪上積了厚厚一層灰。高佬德用袖子擦了擦,金屬的涼意讓他想起一段渡口往事。
那是一個悶熱的夏夜,天色沉悶得像一塊沉重的鉛,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忽然,一道閃電劍一般劃破長空,緊接著雷電滾滾。“嘩嘩—嘩嘩—嘩—”瓢潑大雨傾瀉而下,渡口瞬間被淹沒。
“船家!船家!”高佬德蹲在艙里抽煙,忽然聽見岸上有人大喊。
高佬德披上雨衣鉆出船艙,才看見一個“大胡子”在碼頭上跳腳。
“德叔,德叔!”“大胡子”嗓子嘶啞:“我媳婦快生了,羊水破了!”
高佬德打手電筒照過去,但見孕婦雙眼緊閉,臉色煞白,頭發凌亂,雙手緊緊攥著被單,像是在極力忍耐著什么。
“這天氣,又打雷又下雨……”高佬德搓著粗糙的手掌,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看見“大胡子”的眼睛,紅得像滴出血來。
“快上船!”高佬德翻出一件舊紅毯鋪在甲板上。“大胡子”抱著媳婦跳上船時,一個踉蹌差點摔倒。
“走嘍——”高佬德長長地吆喝了一聲,尾音拖得很長,散在風雨里。他的身影被雨水模糊了,只有那雙布滿老繭的手在黑暗中格外清晰。
船行至河心,水流忽然急了,船身微微一震。
“快了,快了!”“大胡子”攥著媳婦的手,聲音發顫:“看見對岸的燈火了嗎?”
雨點驟然變大了,像子彈一般射在船舷上,濺起一層白蒙蒙的雨幕。雨幕把河面罩得嚴嚴實實,連船頭都隱沒在灰蒙蒙的水汽里。高佬德憑著記憶往前搖,手背上的青筋暴起,像爬滿了蚯蚓。
“嘭——”船只突然撞上暗礁,發出重重的悶響。船身劇烈震動,高佬德險些栽進河里。幸好手快,攀住了船欄,指甲幾乎掐了進去。河水在腳下翻涌,咆哮。孕婦躲在透風的船艙里呻吟,聲音被風雨撕得粉碎。
轉舵,轉舵,再轉舵……高佬德憑著老式雷達上一個模糊的光點,終于駛離暗礁。
渡船靠岸后,他才發現手指已被纜繩勒得血肉模糊。
“高佬啊高佬,你這是渡人還是渡己呀?”
高佬德沒答話,只是摸了摸船幫上那些被纜繩勒出的凹痕。這些凹痕記錄著無數個黎明與黃昏,記錄著風雨中的每一次擺渡。
高佬德在這條雷瓊古道上擺渡,已有三十年余了。每天清晨,他就起來擦船板,撇纜繩,拉錨鏈。渡船在通明河上來來往往,載過無數的鄉紳商賈,婦孺童叟。那時節,渡船從早到晚不得閑,渡船的號子聲、船客的談笑聲、孩童的哭鬧聲與河水的嘩啦聲混雜在一起,傳到十里開外。
這艘船究竟載過多少人,高佬德已記不清了。只記得從前的渡口是熱鬧的。李木匠、張會計、陳大夫、劉裁縫、周大廚等都曾在船上留下印記。
辛丑年冬,通明灣上建了橋。橋通后,來坐他渡船的船客漸漸少了。但高佬德依舊每日按時來到渡口,仿佛沒有橋一般。有人見他獨坐船頭,對著河水喃喃自語,卻聽不清說些什么。
前些日子,有人要把船拆掉拖走,但被高佬德硬硬攔了下來。他說這船還能用,還說下游幾個村子的人去鎮上趕集,走水路更近。可誰預料到,那些村子里的年輕人幾乎都進城里去了,剩下的老人一年也沒來坐幾次船。
坐船的人已越來越少,渡口也越來越冷清了,幾乎沒有人再記得這個曾經熱鬧的通明渡。盡管如此,高佬德依然選擇堅守,每天清晨,他都要來渡口轉轉。他總愛蹲在船頭,用粗糙的手掌摩挲那些斑駁的漆皮。然后,蹲下來抽水煙筒,看對岸。有時,他會突然站起來,做出解纜繩的動作——手伸到半空才僵住,隨后訕訕放下……
午后,高佬德就在船頭打盹、酣睡,夢里夢外盡是當年的槳聲人影。這時,若有水鳥落在船頭,也不會驚醒他。這些年,他和這些水鳥早就達成了某種默契。
“高佬德,還守著這堆廢鐵呀?”路過的村民時常這樣打趣。高佬德只是笑笑,臉上的皺紋擠成一團,他知道,村民背后都說自己的腦子被河風海風吹壞了,且變成“船癡”了。可他不在乎,他知道,自己守著的除了一份承諾,還有一段光陰。
“現在誰還坐渡船呢?!”快遞小哥阿濤每次途經渡口都要朝他扔泥巴。但高佬德不嗔不怒,依然選擇堅守。每天,天不亮就來,天黑透才走。他說:“萬一有人想坐船呢?”
許多人都笑他癡,只有對岸的田老師懂他,田老師每個星期都會繞路來坐他的船。這位戴眼鏡的教書先生說:“坐船才有過河的感覺。”
田老師坐船時,常望著滔滔河水發呆,仿佛能從渾濁的水流里,撈出幾十年前的影子。
“君看渡口淘沙處,渡卻人間多少人。”高佬德深知,渡口不僅是渡人的地方,也是渡己的站臺。如今,高佬德依然堅持每天來看他的船,就像完成某種神圣的儀式。有時帶著小孫子來,給他講當年的渡口故事;有時帶著魚竿魚鉤來,獨釣一江水。奇怪的是,他一聞到河水的味道,心情就變得愉悅。他揮起魚竿,將魚鉤投到河水深處,似乎要釣起那些沉在河底的記憶。鎮上的人戲稱他為通明河最后一位老船工。高佬德聽后只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他知道,只有在這條舊船上,自己才能找到生命的呼吸。
那一天,高佬德與孫子將船劃至對岸。開始解纜時,他的動作很慢很慢,仿佛纜繩上每結都系著一段往事。
渡船離岸時,他還是按老規矩鳴了三聲汽笛,這是他幾十年擺渡形成的習慣。
對岸的碼頭空無一人,高佬德把船靠岸,卻沒有系纜繩。
他蹲在船頭,從懷里掏出個鐵盒子。鐵盒子里藏著一把銹跡斑斑的鑰匙,據說是他爺爺傳下來的渡船鑰匙。高佬德將鑰匙取出,交給了孫子。“這鑰匙能開什么鎖?”孫子問。高佬德笑而不語。
潮水漸漸漲起來了,高佬德將半塊冷硬的饅頭,掰碎,撒進水里。幾尾小魚即浮上來啄食。緊接著,黑的、青的、紅的、銀白的魚紛紛從幽暗處涌來,密密麻麻擠作一團,爭搶那一點點碎屑。望著魚兒爭食的場景,他似乎看懂了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沒看懂。
天越來越黑了,對岸的燈火已點燃。高佬德依然站在船頭凝望對岸,眼神堅定而深邃,仿佛在與渡口對話,傳遞著無聲的信息。
“德叔,天黑了還沒收船?”阿濤大聲喊:“你是在等老相好嗎?”
高佬德點亮紅燈籠,掛在船頭的桅桿上。燈光昏黃,照不亮整條河,卻足夠讓他看清水面上的漣漪。他笑著答:“我在等風等雨等黎明。”